（綜合報導）時序雖然入秋，但豔陽依舊，採訪這天我匆匆來到台北圓山花博園區，遠遠就聽見悠揚的樂聲，只見陳志煌與兒子陳春霖一身樸實的白色上衣和長褲，在高溫難耐的廣場上揮汗演出，衣服上寫著「不倒唐寶寶」，兩人戴著五顏六色的草帽沉浸在木箱鼓和陶笛的旋律，隨著節奏起伏搖擺，在半空中畫出好幾個無限大的愛。
趁著演出的空檔，陳志煌揮舞左手的斷臂招呼，一旁的春霖則小心翼翼地從盒子裡抽出一張名片，他用指尖捏起名片的兩端遞給我，仔細確認名片恰恰落在我的掌心。
「嘿！我是春霖！」他給了一雙笑瞇的眼和一個大大的笑容，因為舌頭肥厚，咬字有些不清，總是傻傻地笑著，24歲的他看上去仍像個孩子。打完招呼後，他一蹦一跳地回到陳志煌身邊，忙不迭地拿起陶笛開始下一段表演。
56歲的陳志煌在斷臂上套著特製的鼓棒，在鼓面上有節奏地拍擊著，他是唐氏症兒陳春霖的父親，父子倆搭檔組成「兒爸團」，演出資歷已6年餘，他們環島考取街頭藝人證照，表演足跡遍布全台，更曾多次獲邀前往韓國、日本、中國等地演出。
演出的空檔，偶爾他會停下動作，從旁觀者的角度，看著春霖的表演從舞蹈、陶笛、箱鼓再換到口風琴。大多時候，他說話總是面無表情，只有講到春霖，他會轉頭微微一笑，有些驕傲地說：「春霖的心智年齡只有國小，他連個位數加減都不太明白，但現在可以背出百餘首曲譜，他學得比我還快了！」

工殤意外失去左掌
次子降生罹唐氏症

看著兒子在街頭賣力演出，總是使他回想起，二十多年前接連到來的意外。
那時的他才二十多歲，與太太成家，沒多久大兒子出生了，為了多賺點錢，他前往工殤風險較高的車床場工作，一次操作意外使他當場失去左手掌，原先的一家之主只能窩在家中療養，由太太扛起家計。回想起那段不安的日子，心情雖如墜萬丈深淵，但比起實際上的疼痛與不適，他坦言，「惶恐大於實際的感受」，原先木訥寡言的他在手傷後，最難克服的還是外界好奇打量的眼光。
斷臂後不久，二兒子春霖出生了。陳志煌還記得與兒子初相見的那刻，他只疑惑兒子身形特別瘦小，卻眼見一旁醫護不尋常地走動，一位護理師上前送上幾份衛教資訊，委婉地告訴他們，兒子可能是俗稱「唐寶寶」的唐氏症患者。
他們對唐氏症一無所知，翻開手冊只見「智商不高」、「心臟疾病」、「平均年齡四十多歲」等，幾個關鍵字一次炸開，炸得他們腦內一片空白，恐懼與不安漫過迎接新生兒的喜悅，夫婦倆呆站原地，面對老天爺給的驚喜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？「太太的心情比我更沉重，有時會落淚，自責怎麼生到這樣的孩子？」陳志煌低聲說。
小春霖從醫院返家不久，陳志煌發現他小小的身體總是不斷大口喘氣，細小的手指更常因為血液循環不佳而呈現黑紫色，他們沒時間難過，只得抱著襁褓中的孩子，跑遍各大醫院檢查支氣管，繞了一大圈才知道是心臟的問題。「11個月大的時候，醫生說心臟不開刀就會隨時死掉。」回想起孩子的生死關，陳志煌淡淡地說，孩子出生後，他沒有太多心思教他說爸爸媽媽，「那一整年我們只能希望他能活下去。」
春霖硬是活下來了，但如同所有唐寶寶家長一樣，他們需要克服的還有各種眼光。二十多年前社會上對唐寶寶認識不足，陳志煌身為殘疾人士，又帶著春霖走在街上，很容易招到憐憫的目光。
「有些人怪我是不是早年做了歹事？也有些人好意勸我要多做善事。」陳志煌不願多做解釋，一味迴避外界指指點點，但愛笑的春霖卻大大方方地無所畏懼，他想起剛斷臂時的自己，很快便明白，多數的關心源自好奇，其實這個世界不見得都帶有惡意。
為了不放棄兒子參與早療與復健的機會，陳志煌有好一段時間無法正常就業，只能找夜班工作或是打零工，他的人生從此與春霖緊緊相依，父子倆背靠著背，迎接生活上的各種挑戰。
「春霖長這麼大了，我還是常常有挫折的感覺。」他細數春霖的學習歷程，10年學會綁鞋帶、十多年學會吹陶笛，雖然是別人眼中的鋼鐵爸爸，但有時也會感到深深的無力，「我用盡一切方法，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怎麼教我的孩子？」
「後來我才明白，不要對孩子有期待，就不會抓狂。」他輕鬆地說，明白春霖有自己的時間軸後，糾結的心從此找到出口，春霖每個微小的進步，都成為他最有成就感的所在。「我把學習融入生活，不想把傻孩子關在家裡。」於是24年來，他不畏旁人眼光，積極帶春霖走出戶外，用傻傻的堅持和傻傻的熱情，慢慢陪他理解日常運作的一切。
直到春霖國二時，陳志煌在唐氏症基金會舉辦的親子活動，看見一個擅長吹陶笛的孩子。陳志煌想起春霖從小到大，每當走在街上遇見活動演出時，他總是在旁看得好認真，他心想，陶笛可以訓練手部小肌肉，還能透過背譜刺激腦力，也許對延緩退化會有幫助。
那次活動後不久，陳志煌與春霖出現在唐氏症基金會的陶笛班，沒想到春霖學出興趣，回家後還拿著陶笛反覆練習，他用半年學會分辨5個音符、用1年記住一首童謠，6年後成為街頭藝人，原先連個位數加減都無法心算的他，經過12年努力，卻能記下百餘首曲譜，還和其他7個唐寶寶組成「唐寶寶信天翁天使樂團」，每個月固定到育幼院與安養院公益演出。

常遭誤認詐騙集團
親自陪演反擊謠言

為了各地的演出機會，陳志煌除了陪伴者，還多了司機與經紀人的角色，每到假日陪春霖全台跑透透，但演出時，他常常被誤認是詐騙集團。「那個時間剛好有丐幫小孩集團的傳聞，特別是唐寶寶都長得很像，有人說怎麼昨天在彰化看到，今天出現在台南，還有人說我們怎麼這麼狠心，苦毒這些孩子，逼他們曬太陽斂財！」陳志煌跟其他唐寶寶家庭聊起，才發現大家多少都遇過類似狀況。
時不時聽見的耳語，再再影響他的心情，「我決定自己也來學個樂器，陪他一起演出。」陳志煌笑說，單手能學習的樂器有限，他接連嘗試口琴、吉他、鋸琴，最後找到木箱鼓，但斷臂敲擊鼓面的聲音，聽起來不怎麼協調，為了幫斷臂找到合適的「鼓棒」，陳志煌剪開舊皮帶，甚至買了五六種水管、塑膠墊與皮革，最後才找到皮件師傅願意客製化陳志煌專屬的配件。
於是年過半百的他，在2015年跟春霖以「兒爸團」為名出道，他總是逢人便驕傲地介紹，「沒有春霖就沒有我，所以我們的團名要把兒子放在前面。」
春霖很喜歡表演，平時會看行事曆，問他：「今天要去哪裡？」6年來，陳志煌跟著春霖收到的演出邀約，踏上許多從未造訪的國度，認識來自世界各國的街頭藝人，今年56歲的他，甚至為了帶春霖去更多國家，重拾書本學習英文。
春霖的陶笛老師葉冠宜，同時具有音樂與社工背景，她常陪兒爸團上街演出，她回想起6年前剛接手春霖的陶笛課程時，陳志煌同她商量「想和春霖一起表演」，當下她又驚又喜，因為願意陪唐寶寶出門的家長已經不多，由爸爸擔任主要陪伴者的個案更少，她開心地幫父子檔設計一些橋段，使他們演出時有更多互動。
「爸爸有時會在車上播音樂，邀春霖唱譜，雖然爸爸不能吹陶笛，但很用心陪春霖練習，兩人的關係比起家人有時更像的朋友。」葉冠宜想起有一次表演時，陳志煌的鞋帶掉了，春霖見狀立刻放下陶笛，幫手不方便的爸爸綁好鞋帶，當下陳志煌沒多說什麼，兩人表演如常，但結束後陳志煌才感動地透露，春霖光是綁鞋帶這個小動作，也和陶笛一樣學了10年。
「春霖讓我生氣的事情很多，可是療癒的事情也很多喔！」陳志煌笑說，唐寶寶大多時候是快樂的，春霖沒事時會轉頭對我笑一下，大家都會感染到他的快樂情緒。「像我們前兩天已經在各地表演，他昨晚就很認真地跟我說：『謝謝你照顧我3天，明天是第4天。』」
陳志煌就在春霖的笑容裡，磨圓有稜有角的個性，也一次次趕跑心底的烏雲。「所以我常說，沒有春霖就沒有現在的我。一般我們有了孩子，會從照顧者慢慢轉為旁觀者，看著孩子成長，但有了唐寶寶，我一輩子都是他的陪伴者，也許旁人看我們人生都綁在一起，但很多目標若不是為了春霖，我也不會去挑戰或執行。」陳志煌一口氣說著他對春霖的感動，木訥又溫柔的語調，雖然不帶有太多情緒，卻如實地傳達父親最踏實的愛。
唐氏症孩子衰退得比一般人更快，30歲邁入老化，40歲進入生命的尾聲，陳志煌規劃在春霖人生最精華的10年，學水上芭蕾、出國比賽，與他創造更多兒爸之間的回憶。
「雖然春霖10年後會開始衰老，可是我也在老化呀！我的記性變差、體力也慢慢不好，我想把握這10年，盡可能保持健康，帶春霖走過更多地方。」陳志煌興奮地說，等疫情過後，當世界之門再度為各國遊客敞開，他計劃帶著木箱鼓與陶笛，與春霖一起環遊世界。
「當我70歲的時候，春霖也38歲，那時我們都老了，如果還有體力我會繼續表演，如果我們都累了，也許可以坐在家裡，一起看著這些年的照片……。」提起對未來的想像，陳志煌泛起溫暖的笑，他心裡有個美好的畫面，在遙遠的未來，有一天他們都走不動了，但他還是會拿著旅遊廣告，逗著問一旁的「老春霖」要不要出國玩？

陳志煌 小檔案

★年齡：56歲
★家庭：已婚，育有2子
★現職：金融資訊後臺管理工作
★經歷：2015年開始街頭藝人表演生涯，與兒子陳春霖組「兒爸團」出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