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人社會局 蘇紋雯


(台中報導)冤案死囚鄭性澤出獄後,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台中的魚麗書店。那時,他剛結束11年囚禁、面臨死刑的恐怖體驗……然後,來到魚麗,成為書店的員工。

「暴力倖存者要重拾生活,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」魚麗的老闆蘇紋雯告訴我「阿澤小事」。
「那是在過年前出年菜,餐廳最忙的時候,阿澤卻突然不見人影,幾個小時後,阿澤回到餐廳,看到我在廚房拔鴨毛,(想必現場工作人員都是一臉鐵青),我還沒開口,阿澤突然走進廚房,把鴨子扔在工作檯上,濺了我一身血水……。」等到蘇紋雯氣到滿頭冒煙,阿澤又拉住她的手,對蘇紋雯說:「妳是一個天使。」鄭性澤並不是魚麗收的第一個個案,也不是最後一個,「這個壞小孩。」蘇紋雯苦笑。

這間小店,深藏在台中舊市區的巷弄裡,一半是家常菜餐廳,另一半則擺著書,新舊書並陳,文學、社會議題、食譜、食記共處。正面大牆漆著豔麗的粉紅色,畫著女孩與七彩繽紛的大魚,矮矮的桌椅拼成共餐的桌席,像是孩子們可以吃飯可以上課的地方。這裡是書店、餐廳,也是一個性暴力、司法冤錯救援的工作站。

許多來自四面八方,受過委曲、被虧待了的生命,來到魚麗找蘇紋雯;他們有時會溫柔地蹭蹭她,有時用尖刺和牙齒刺她。「他們會對我發洩、咆哮,會去試探我──我們非親非故,為什麼妳要幫助我們?」蘇紋雯說。
在紀錄片《書店的影像詩》裡,對魚麗書店的描述是──一間「雪中送炭」的書店。蘇紋雯個子嬌小,留著一頭蓬鬆長捲髮,穿著寬鬆的桃紅棉布長裙,每移動一步,就在空氣裡留下個潮濕的浪漫痕跡,像是要去四處流浪的女人,14年來卻牢牢地釘在這間小店裡。

魚麗的書架上,放著一面相框,裡面是蘇紋雯親手寫下的魚麗理念:「一人社會局」──「有社會目的的營利事業,書香與菜香的複合經營,以家傳菜的家滋味著稱,並以『一人社會局』自主構築社區支持節點,長期深度陪伴家庭暴力、性暴力、非預期懷孕當事人。」每一種生意,都是在回應消費者的某一種需求,可是,「獨立書店」是一種特別的生意,它呼喚的不只是對知識的欲望,還是讀者的情感互動需求,這需要同時存在在書店主人,與讀者的身上。

未婚生子成轉捩點 第一次知道何為社會邊緣

蘇紋雯告訴我她的故事。如果不是意外懷孕,「我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女孩。」蘇紋雯從小在嘉義長大,父親在中油工作,母親雖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,但竭力地培養子女,「努力地想要讓我們念大學。」高中畢業後,蘇紋雯上台北念大學、工作,在解嚴後奔騰的90年代,各種社會運動百花齊放,但,「我就是個旁觀者。」她說。
在台北讀書、工作、交友、閒暇時做些台北女孩的娛樂,逛街、看電影、參加活動……「就是一個平凡的女生。」

30歲那一年,平凡女孩意外懷孕。雖然男友和雙方家庭還沒有結婚的共識,可是,蘇紋雯無論如何下不了墮胎的決心,於是,在一片反對聲浪,沒有親人陪伴的情況下,蘇紋雯自己獨自把孩子小螃蟹生下來。她告訴我,那是她人生的轉捩點。

一直遵循著社會規範長大的蘇紋雯,第一次嘗到「不遵守社會規範」,被社會懲罰的滋味。作為一個未婚媽媽,她要面對社會的各種質疑,「生產的時候、幫孩子開戶的時候、打預防針的時候……」,陌生人提出的各種問題,讓蘇紋雯倍感傷害,「第一次知道,什麼是社會邊緣。」

雖然兩年多後,蘇紋雯仍然與小螃蟹的爸爸走入禮堂,但是這經驗卻改變了她的整個人生。《魚麗》是詩經的最末篇,講的是一場太平盛世裡的宴席──「維其嘉矣!物其旨矣!」──食物豐盛實在妙,質量又是非常好。

我環顧四周,這裡實在很有家庭氣氛──院子階梯上來是一個挑高的小客廳,陳設著各式手做醬料乾貨米糧,穿著粉紅長圍裙的工作人員在廚房前面忙來忙去,非常豔麗帶點螢光感的粉紅,像是一個久久不醒的少女的夢。這夢幻圍裙的設計者桂蘭阿姨,是另一位走過艱難人生路,跌跌撞撞地走進魚麗來的女人。「一開始,是桂蘭阿姨的兒子來向我們求助。」蘇紋雯回憶。

這個男人來到魚麗,獨自坐在餐廳久久不發一語,直到蘇紋雯與他攀談。男人告訴蘇紋雯,童年父親生意失敗,母親成為票據犯隱姓埋名四處逃亡,每當親友問起母親下落時,父親總是告訴他們,母親「跟人跑」了;缺乏母親的關愛,對母親離家的不諒解,讓他們兄弟一直與母親之間有隔閡。後來,父親、哥哥先後過世,母親回家,但是他們仍然無法好好相處,母親與他心中都有太多怨懟。這個家庭,從此進入蘇紋雯的生命中。有一天,男人口中那個「拋家棄子」的母親來到蘇紋雯面前。

桂蘭阿姨是個很美的女人,這麼美的女人,卻是水人無水命,「人口買賣販運、家暴、負債逃亡……她都收集全了。」她不停地逃債,也不停地換名字、換工作,還要承受來自丈夫的暴力對待,親友們都說她是個拋夫棄子的壞女人,兩個兒子也都形同陌路。桂蘭阿姨的命真是比黃連還要苦,可是,她卻為魚麗製作了最夢幻的少女心制服。

從一家獨立書店、家常菜小餐廳,變成受傷人的庇護所,蘇紋雯說自己是摸著石頭走過來的。是一件件迎上來的案子,教會她成為「一人社會局」。其中一個關鍵案例,是一個來自歐洲的媽媽,「魚麗書店過去都只是收案,然後轉介到相關單位,這是魚麗第一件沒有轉介出去的個案。」蘇紋雯說。

那時候,蘇紋雯已經在台中舊市區巷仔內開了這家店,她在網路上分享自己的生活,認識了還在德國念書的博士生邱顯智,後來,邱顯智回到台灣開始執業、參與司法救援,「噗友」蘇紋雯被他拉進來成為工作夥伴。
女人遠從歐洲來台灣打監護權官司,手裡捏著傳票,在地方法院門口徘徊,騎樓下有個中年婦人在掃地,舉目無親的女人竟開口問婦人「有沒有適合的律師?」就這樣,女人被帶到年輕律師邱顯智的事務所,打掃婦的理由是「邱顯智也剛從歐洲回來。」

女人是華僑,與台灣籍丈夫在歐洲認識、結婚、生子,然後丈夫回到台灣工作,成為遠距離婚姻,不久,丈夫說,讓孩子們到台灣給阿公阿嬤看看吧,女人把兩個兒子送到台灣來度假,自己回歐洲工作。接著,她越來越難與孩子們聯絡上,直到女人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孩子了,才驚覺這可能是丈夫的計劃,不過,為時已晚,丈夫在台灣正式提出離婚及監護權的訴訟。

女人是華裔,從不曾在台灣生活過,對這裡人生地不熟,匆匆跑到台灣來找孩子。蘇紋雯回憶:「她來台灣,就住在我這兒,每天早上,我看到她出門找孩子,去她認為任何一個可能看到孩子的地方,不斷撲空,一身狼狽地回來……。」

遠距離打官司,時間、金錢耗費巨大,努力了幾年,女人終於和孩子見到面了,卻是另一個挑戰的開始。「孩子們幾年來都依靠著父親生活,他們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麼突然消失。」蘇紋雯說。孩子們在兩方的拉鋸下,持續在法庭上做出不利於媽媽的證詞,女人痛心卻又無可奈何。

接住走投無路之人 「沒辦法還是要想辦法」

最後,在蘇紋雯居中協調下,男方終於願意簽下協議,在監護權完全歸屬於男方的情況下,讓女方固定探視從幾個小時到孩子可以過夜。可是,在最後要簽下協議的時刻,女人拒絕了。「她說,這太不正義了!」蘇紋雯說,女人千辛萬苦,花了無數金錢、時間跨國打官司,這個結果讓她憤怒不已。

雖然這場協調不成功,卻對魚麗和蘇紋雯影響重大,「我們第一次主導一個案件,把各種法律、醫療、兒童保護……等等資源帶進來。」從此來到魚麗的案子就定型了,「那種很困難的,已經沒有什麼途徑可以贏的案子。」蘇紋雯坦白地說。冤獄死囚、孩子已經被藏起來的監護權官司、丈夫過世的被家暴婦女……正義已經難以追回,自己的人生卻還是要繼續下去的人們。每天過著「沒辦法,還是要想辦法」的日子──魚麗14年了,我問蘇紋雯獲得了什麼?

桂蘭阿姨一生的苦,跟她是個女人有很大的關係,蘇紋雯有一天忍不住問阿姨,下輩子還要當女人嗎?
沒想到,阿姨肯定地回答:「要!」「女人才能當媽媽,她很喜歡當媽媽。」蘇紋雯說。一生沒有享受到家庭生活,被強迫與孩子們分開的桂蘭阿姨,最後,竟對自己身為人母充滿感恩之情,她的破碎人生因新生命而完整。千辛萬苦,桂蘭阿姨還是愛著這個世界的,我看到她的女人心,具體地展現在魚麗每個工作人員穿的粉紅圍裙上。

下午時分,是魚麗忙著做外賣的時候,蘇紋雯快手包餛飩,「我不是想做社會工作而去做社會工作的,我是遇到這些人,發現自己有可以做的事情,然後做了。」蘇紋雯盯著裝滿鮮肉的大瓷碗,右手夾起筷子挑出一團肉,左手餛飩皮一捏,變出一朵花來。14年來,蘇紋雯補綴生命的破洞,補了別人,也補了自己。
「這些工作,圓滿了我的人生。」蘇紋雯抬頭看著我,臉上露出一個微笑,然後低頭包餛飩,繼續釘在這裡,等待著那些即將來談話的人。

蘇紋雯
★年齡:49歲
★學歷:文化大學新聞系
★現職:魚麗人文主題書店•魚麗共同廚房執行長

劉靜

電話本

發佈時間:2020-05-08
易搜網汽車買賣

老東方傢俱

版權所有 華人今日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