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傑 畫筆…逼人掏心掏肺



(綜合報導)那應該是基隆典型的四樓公寓,一眼看到底的陡上階梯,磨石子梯面像是可以擰出水氣,因為沒有採光,狹隘到難容錯身的梯間更形逼仄。我拾階而上,用一種與環境牴觸的昂揚態度,因為我知道,樓上的畫室,陽光滿溢。

今年年初,王傑才將畫室從基隆廟口遷至孝二路,因為一個街廓外就是基隆港,王傑說:「以前是『廟口畫室』,現在可以改稱『港口畫室』。」畫室以幾扇霧面落地窗採光,風格各異的家具四處堆放,或許是因為知道它們都是王傑收集的古董,或許是這畫室的氛圍給了特權,總覺得那些古董椅、畫架、老爺鐘恰如其分地定義了這個空間。我接過王傑遞來的熱茶,暖了手也暖了心。

坊間都稱王傑是「基隆畫家」,但是35歲前,基隆跟王傑的關係只存在戶籍地址上。他生在七堵,幼稚園、國小、國中的學校都在七堵,高中就讀八堵的基隆中學,大學在蘆洲,退伍後開的畫室在台北。很長一段時間,基隆就是王傑填寫地址時,放在「七堵區」前面的行政區域而已。

「這是典型的基隆人的選擇,我們把握所有離開基隆的機會,不想和這個城市有關係。」王傑誠實地說。
年輕時拚命想要離開,中年以後卻戀著這片土地,像魚樂水,像蝶戀花。有這種中年轉身經驗的人或許不少,但王傑人生有趣的是,他離開和回返時搭乘的列車是同一位司機:畫筆。

從有記憶以來,王傑拿到筆就亂畫,他說畫畫和說話都是天生的表達能力,只是許多人因為被批評而停筆。還好王傑對繪畫的興趣一直受到支持,「很小我就知道紙張的計量單位,父親買畫紙給我,都是『一刀、一刀』買。」王傑說,一刀紙是一百張,他用了幾百、幾千刀紙,一路跟著畫筆的途徑,念到台北藝術學院(現升格為台北藝術大學)。退伍後留在台北開畫室,他用繪畫的力量設了路障,讓回家「此路不通」。

畫筆連結人和土地 「能逼得人掏心掏肺」

人生即將進入而立之年,王傑跟著畫筆去到更遠的他方。那時他的創作面臨瓶頸,年歲也走到再不出國看看就太遲的坎。因為西班牙的消費相對較低,加上大學時許多老師皆由西班牙留學歸國,而且畢卡索、達利、米羅等藝術大師都是西班牙人,「我好像沒有理由不選擇西班牙。」他說。
或許是西班牙給人的繽紛印象,我想像美術系的學生應該是每天背著畫架摹寫聖家堂的人文立面,或是上庇里牛斯山沐浴自然晨光。但是王傑說,他其實花了很多時間與學科奮戰。不像美術技法能夠跨越語言局限,閱讀和書寫得要翻閱文字的高山,他一路踽踽,先修完所有學分,再將學位論文帶回台灣慢慢完成。
念書雖然辛苦,王傑也不忘吸納那塊土地的魅力。旅行時難免想要拍照留念,但在使用傳統底片的年代,底片以及沖洗費用都是額外的負擔,他想到同樣是記錄景色,他有更實惠、更符合專長的作法:攜帶式水彩加上紙筆,就能夠「我筆畫我見」。這是王傑「速寫旅遊」的濫觴,但當時並不認真,他說:「那是我在西班牙的餘興節目,西班牙文叫pasar el tiempo,殺時間的。」

誰料殺時間的餘興節目,成了王傑回台灣後的主秀,倒是從大學到博士班一直著力的抽象畫,退下了藝術舞台。這種始料未及,全因為西班牙形塑他終身受用的態度:認識家鄉。
「在台灣求學不會強調人跟環境的關係,就拿我自己來說,學校從來沒有教過我該如何認識基隆。但是我在西班牙看到的不是這樣,這對我產生很大的衝擊。」對待古蹟和傳統的態度更可以看出兩個國家的差別。王傑以庇里牛斯山的新建物為例,政府規定從材料、建築方式到外觀,山區的房子都必須按照傳統的建築樣式。王傑說,這是一種雙重的責任,他們對景觀文化的保存負責,也對要留給下一代的傳統負責。在這樣的思維下浸潤日久,王傑找到身為藝術家的課題,他決定回台灣後留在基隆,看手上的畫筆能夠和基隆發生什麼關係。
雖然頂著巴塞隆納大學美術博士的光環,王傑回台灣後卻找不到工作,每天在基隆閒逛。有次經過廟口,他仰頭發現一整棟公寓的立面是西洋式的,好生震驚。「那種心情很複雜,一方面喜歡它的美麗,但又對自己這麼老了才發現這種美麗感到羞愧。」王傑說。因此他拿起畫筆,畫下那棟公寓。從此,王傑的眼睛多了一種透視力,能看出基隆這個灰姑娘的破衣舊衫下,充滿生活感、生命力的城市特質。

就這樣一路畫基隆港口、畫街頭小吃、畫歷史遺跡,王傑把他重返基隆後的速寫作品拿給友人看,大家都不相信基隆那麼美。累積一定的作品量後,他決定出版畫冊。「現在回想,我和出版社應該都是瘋子,那個時候『基隆』這個題目是市場毒藥,注定會失敗的。」王傑說。沒想到《畫家帶路,基隆小旅行》一書大賣,許多媒體爭相報導,王傑也成了基隆名人。「你怎麼解讀市場熱烈的反應?」我問。他想了幾秒,慎重地回答:「我讓大家看到基隆值得珍惜的面貌。」

王傑掀起的「速寫旅遊」熱潮,在這個「手機先行」的年代頗值得玩味。美食上桌,先用手機拍照;美景當前,先用手機拍照;參加任何體驗課程,還是用手機拍照。好像經過手機記錄後,就完成任務。王傑不認同這種「快門一按」抓住的片刻,因為這種方便會助長到此一遊的隨便,讓人看不到生活的細節。
坐下來繪畫就不一樣了。你非得觀察、體會,然後花時間把自己吸納的結果畫下來。就算只花了半個鐘頭,但那種深刻會讓人在日後拿出圖畫時,還記得當時的光影和空氣。王傑說,畫筆會逼得人掏心掏肺。
從廟口畫室到現在的港口畫室,王傑教導學生用「速寫旅遊」的方式畫基隆,然後畫他們的腳步走到的地方。「畫下來,那個地方就是你的了。」這種說法太有魔力,彷彿畫筆成了船錨,能讓「人」和「所在」安定在私房記憶裡。當每個人都有很多「自己的地方」,台灣應該會變得很不一樣吧。

因為書籍大賣,王傑有了名氣,也有了不安。他經常在基隆街上被認出,對方或是只打個招呼,或是聊兩句他們對王傑的欣賞。但他自認不過是出了一本書,並不曾為他珍惜的價值做過什麼實質的事。2014年,基隆的西二、西三碼頭倉庫要拆除。這個碼頭是早年台灣與日本的通商港口,皇太子裕仁訪遊台灣就是從那裡上岸。這麼有歷史價值的建物要拆除,大多數基隆市民卻好像沒有感覺。王傑參與保留古蹟的抗爭活動,與同伴們多方奔走,倉庫被登記為歷史建物,「倖能為基隆文化免去一場災難。」他說。
跟著王傑的腳步,我們來到另一處暫獲保留的古蹟──七堵的明德山莊。他撫著斷牆殘垣,訴說山莊的前世今生,同時對居民被誣告侵占、磚牆被硬生生推倒指證歷歷。他說得字字鏗鏘,幾乎要動怒,讓我想起羅智成的詩句:「我心有所愛,不忍讓世界傾敗。」我只能無言,只能陪著嘆氣。
明德山莊原是明德國中教職員宿舍,也是王傑兒時的住所。他還記得隔壁鄰居和他們家都是山東人,包了水餃就會互送,而王傑就是負責跑腿的差使。山莊裡過年也特別有滋味。初一早上還在被窩裡賴著,他就聽到山莊裡的老師們挨家挨戶拜年,搭配著家中供桌上的燃香,那些「年」的聲氣,直到現在還縈繞在他的腦海裡。

海洋港口深植作品 「我的獨特來自基隆」

然而,保存明德山莊不單單只是為了憑弔記憶,對基隆而言,明德山莊見證了閩南人渡海來台開墾(水圳及地主的大片墓地)、國民教育施行(山莊原是教職員宿舍)及福基煤礦開採的過往,這塊土地並存著富農、中產和勞工的故事,既是歷史的線索,也是生活的痕跡。官方眼中的荒頹落後,在畫家心中是時間這個工匠才能打造的肌理。王傑相信,何時開始珍重這種脈絡,台灣何時才懂得生活。
說到生活,王傑入選法國坎城廣告獎的作品,或許最能說明他的思維。那件名為《浮世繪》的作品將生活面貌畫在鍵盤上,以此表現電腦軟體打破了世界局限。我放大圖面、認真搜尋,果然找到兩個按鍵畫了海洋和港口。王傑曾說,「我的獨特來自基隆」,我認為這就是佐證。
離開基隆前,我按照王傑的建議,買了媽祖廟旁的煎包後,傳訊跟他致謝。他立刻回傳訊息給我,說煎包旁的咖哩炒麵不容錯過,還要我到仁愛市場買鹹湯圓配豬肝腸。沒多久他又傳訊,建議我到信三路吃小卷米粉,而且必點現炸天婦羅。我先是一陣暗笑,「難道他認為我是大胃王?」但隨即恍然大悟!在王傑像個好客的主人殷殷勸食時,基隆不再是戶籍地址的行政區,而是「家」。

王傑 51歲
畫家、插畫家、作家
巴塞隆納大學美術博士
已婚,育有二子
著作:
《畫家帶路,基隆小旅行》、《旅途上的畫畫課:會玩就會畫,零基礎也能上手的風景寫生課》、《手繪西班牙時光》等。
插畫作品:
彼得.梅爾《山居歲月:我在普羅旺斯,美好的一年》、胡晴舫《她》等。
得獎經歷:
《浮世繪》「Lives in the windows微軟資訊廣告」在法國坎城廣告獎中為台灣唯一入選作品,同時榮獲紐約廣告獎繪畫類優選、時報廣告金像獎(資訊類)


劉靜

電話本

發佈時間:2020-0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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