絕處逢生的琴聲 謝雙雙


(綜合報導)晚風捎來微涼秋意,南投縣集集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卻熱鬧滾滾。為時一小時的「爵處逢聲」露天音樂會演奏精采,台下觀眾欲罷不能,一再鼓掌高喊:「安可!」演出單位「優樂集」負責人謝雙雙優雅起身,感謝集集鎮民和遊客的肯定,接著帶領團員加演兩首安可曲。曲終,多名民眾爭相上台搶著和她合影,豎起大拇指說:「雙雙老師,加油!」

南投縣眾多小學生、家長和民眾熟悉的「雙雙老師」,是該贏得這些喝采的。這是她6年前喪夫後第一次公益演出,許多人都知道,雙雙老師此時能再親切地走回人群,找回音樂家與聽眾之間的感動,有多麼不容易。
這場9月8日舉行的音樂會結束後,我和謝雙雙回到她位於南投市的住家兼音樂工作室。她一邊整理樂器,一邊說:「我原來的志願是當好命的家庭主婦,有管家、司機……,算了,還是乖乖彈琴吧!」她笑著調侃自己,隨即認真地說:「結婚後,我真的只想當家庭主婦,在家帶孩子,沒想到921震碎了我的夢。」

謝雙雙是彰化人,家境不錯,從小學琴,高中畢業後到美國加州Holy Names College學習爵士樂和譜曲,返台後走演奏路線,在中部地區各飯店和高級西餐廳彈鋼琴。她容貌娟秀、身材修長,吸引許多追求者,其中一位是南投草屯鎮聖羅蘭西餐廳的股東陳憲文。

在朋友眼裡,陳憲文腦筋「活骨(台語,靈活)」,是行動派的計劃執行高手,28歲就和朋友合夥經營草屯鎮第一家庭園西餐廳,他與謝雙雙談事業、談音樂,兩人對未來有共同憧憬,都想開一家有特色的餐廳;民國86年,南投西餐廳業界的「鋼琴美女」與帥氣的企劃才子締結連理,傳為地方佳話。

陳憲文出脫聖羅蘭西餐廳的持股,跟謝雙雙另覓地點創業,看中南投市公園街一座屋齡96年的三合院,兩人拿出積蓄100萬元又貸款約500萬元,以每月3萬元租下房子,大部份款項用在裝潢與添購器具,三合院正身改為西餐廳,左護龍是吧檯,右護龍座位區可以泡茶。

這家中西合壁的「古厝 琉璃仙境 西餐廳」在民國87年開張,每到入夜,屋簷懸掛大紅燈籠的燈光,映照門板鑲嵌仿畢卡索名畫的彩繪玻璃,謝雙雙坐在天井透明採光罩下彈琴,美妙琴聲流瀉而出,氛圍既詩意又不失古意,餐廳很快成為觀光熱點,諸多政商界人士慕名而來,謝雙雙和先生也經常請弱勢兒童來餐廳吃牛排。

「9月20日晚間我先生忽然想提早一小時打烊回家,結果隔天凌晨大地震,我們租來的住家沒損害,一家四口平安,聽到鄰居在外面奔相走告很多老房子倒塌了,我先生去看我們的古厝西餐廳,回來只說兩個字:『全倒!』我差一點喘不過氣來,滿腦子只想到好幾百萬元銀行貸款要怎麼還?餐廳才開第二年,我還有兩個未滿2歲的兒子要養啊!」

生活從負債開始「要想辦法活下去」

古厝西餐廳只有天井下的鋼琴奇蹟地僅受小擦損,但強震發生後,全國忙救災,南投縣是重災區,高檔西餐廳不是關門大吉就是生意蕭條,就算有鋼琴也是徒嘆奈何,兩人商量改行去賣滷肉飯,看中一處理想地點,篤信基督教的謝雙雙睡前禱告說要去賣滷肉飯,但因為「沒感受到上帝的應許」而作罷。

「我們的生活從償還貸款的負數開始,眼前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活下去。」謝雙雙找同行介紹工作機會,由於震災罹難者很多,喪事也多,很缺奏哀樂的琴師,她想都不想馬上答應,每周為二至三場告別式彈琴。「以前我是坐在唯美浪漫的高級西餐廳彈琴,921過後,換成在棺材旁彈琴,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,不過,如果往生者是家庭的中生代,年幼的孩子茫然看著阿公阿嬤拿棍子敲打棺木,不了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,我都會忍不住為他們難過,一邊擦眼淚、一邊彈琴。」

謝雙雙印象最深的是一戶人家有3人死於震災,同日出殯,土葬用的壽材並列成一排,「生命的無常」讓她感觸很深,「我同時也想到自己的西餐廳夷為平地,夢想毀了,還背負數百萬元創業貸款,不由得悲從中來,我邊彈邊哭,在心裡自問:難道生命就是這樣嗎?」

這場告別式的後續發展很戲劇化,那戶人家十分欣賞謝雙雙「真情流露」的琴藝,等孫子一上國小,就送到她的音樂教室學琴。

民國89年起,南投災區學校陸續拿到補助款,有較充裕的經費聘請專任教師指導學生才藝,謝雙雙先後被名間等鄉鎮10所以上國小延攬當音樂老師,不必再到喪禮奏樂,但有些國小還是會忌諱她曾是喪禮琴師,不敢聘請,謝雙雙很無奈,她在任教的學校加倍認真教學,無論是口琴、直笛的中西童謠和民謠,都重新編曲,教小朋友演唱或演奏,用實力證明專業。

集集鎮的和平國小有心推展兒童節奏樂,即使沒有921補助款,仍然聘請謝雙雙擔任指導老師,結果從民國94年到105年,連續12年獲得全縣音樂比賽兒童節奏樂第一名,「贏到學校自動表示不再參賽,把得名機會禮讓給別所學校,以鼓勵同樣愛好節奏樂的小朋友」。

雖然如此,與和平國小已有深厚感情的謝雙雙,繼續指導學校的兒童節奏樂隊,並為這群小樂手找機會演出,增加臨場經驗。

我在9月8日的「爵處逢聲」露天音樂會,現場看到謝雙雙的小愛徒,演奏客家歌謠「天公落水」及西洋經典歌曲Autumn leaves(枯葉)的組曲,表演得有模有樣,贏得熱烈掌聲。

謝雙雙東奔西跑教學之餘,萌生回歸演奏領域的念頭,她也急著想清還大筆貸款。民國92年,她先生陳憲文租店面經營樂器行,謝雙雙成立「雅弦拉丁爵士樂團」招募團員,陳憲文對外接案,從選舉、婚禮、尾牙、公司行號開幕到公部門活動,拚命接演出。

「只不過,樂團剛成立的6年中,我經常向朋友調資金發給團員演出費,也曾回娘家借錢周轉。」謝雙雙說,第7年,口碑傳開接案穩定,她也向出版社毛逐自薦鋼琴教本,市場反應很好,版稅成為她另一項收入來源。

陳憲文和謝雙雙一直沒有忘記回饋社會,每季會接下一至兩場公益演出,謝雙雙連續3年到南投仁愛之家教合唱團,也指導「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」會員的孩子演奏熱門音樂。

眼看就要苦盡甘來,欠下的貸款就要還清,陳憲文卻突然腦血管栓塞,送醫開刀搶救回來,恢復情況還不錯,「但有朋友形容開腦手術後陳憲文像電腦處理器win10退回到286,思考、說話、動作都比以前慢,寫不出文案,無法靈活應對人與事,他常常懊惱和自責,我安慰他最重要的是孩子有爸爸、我有丈夫,我對外談企劃案和執行活動時總覺得有個靠山,心裡踏實。」謝雙雙哽咽地說。

陳憲文的大腦運轉維持在「286」約5年,這段期間謝雙雙帶領樂團入選為南投縣優良演藝團隊,2012台灣咖啡節代言人生病,她臨危受命接替,不僅帶樂團表演,還稱職達成代言任務,讓主辦單位印象深刻。

謝雙雙說,那年樂團在咖啡節演奏「雨夜花」,台下一名阿嬤很歡喜地拍手,身邊的小姐卻是淚流滿面。演奏完畢,她詢問得知,原來阿嬤失智,已經好久沒有那麼開心,她很感動,事後申請文化部計劃,在南投舉辦六場「給阿嬤的雨夜花」露天音樂會,以重新編曲的台灣民謠獻給在地長者。

這段日子,謝雙雙的先生多數時間待在家裡,民國102年8月5日,他下樓時摔跤,大腦舊傷加新傷,半個月後逝世,留下謝雙雙和兩名就讀國中的兒子。

因為921學會努力「我永遠放在心底」

「那時候,『給阿嬤的雨夜花』執行到一半,我必須打起精神笑臉迎人。」謝雙雙眼眶泛紅地說,公演結案,她的悲傷情緒才開始湧現;2014台灣咖啡節主辦單位又找上門,她強忍悲傷去當代言人,但活動結束後,她足不出戶長達2年,「因為不管走到南投哪裡,我都會想起陳憲文」。

災後打拼了多年,沒想到攜手努力重建生活的丈夫竟然病逝,謝雙雙的世界完全崩解了。她沉浸在哀傷情緒裡,白天孩子上學,她在家反覆看陳憲文的每張照片,「好多自責讓我放聲大哭,我哭個不停,我知道再多眼淚都彌補不了他回不來的遺憾。」

熟識的基督教友很心疼她,請她無論如何都要在教會禮拜時擔任司琴,接近最熟悉的音樂和信仰,牧師和教友鼓勵她走出喪夫之痛,不要與現實脫節。為了糊口養兒子,她還是會被動地接商業演出,但是要放進全部感情的公演,她一直沒有勇氣,直到本月8日在集集火車站前的這場演出。

謝雙雙說,教會的叮嚀喚起她一段回憶。南投縣文化局有一年在徵選優良演藝團隊時,一位評審看到她提案中提及與921的關係,面試時就說:「不要再提921了。」她回答:「好!」但是她在心裡告訴自己:「921是我生命經歷的一部分,我講不是為了搏取同情,你們不想聽我不會再說,但我永遠放在心底,因為921,我學會努力和上進。」

謝雙雙很鄭重地告訴我,前年,以南投中寮鄉爽文國中老師王政忠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《老師,你會不會回來?》開拍,邀請她飾演音樂比賽的評審老師,電影中重現921大地震種種景象,回憶不斷翻滾,再度震撼她,但她不會再流淚了,「感謝神,如果沒有921,我的生命會很平凡」。

謝雙雙 1968年生
現職:「優樂集(前身是雅弦拉丁爵士樂團)」團長、柏克萊音樂中心總監、南投縣和平國小樂團指導老師
學歷:美國加州Holy Names College畢業
家庭:夫歿,兩個兒子就讀大學
主要經歷:
.連續12年全國音樂比賽
.兒童樂隊南投縣冠軍指導老師、
.台灣咖啡節代言人暨咖啡音樂學院院長、
.喜信聖經書院音樂系講師
著作:「彈琴作樂」鋼琴教本、「國中鋼琴」樂譜、「小鼓手」兒童爵士樂鼓曲等

劉靜

電話本

發佈時間:2019-09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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